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兰莹:翻译于我来说是一种沉浸式体验
Q:读者
(资料图)
A:兰莹
1.您与甲骨文合作翻译的作品中,最满意的是哪部?
答:目前出版的四部作品是《午夜北平》《恶魔之城》《仙那度》《希腊人》之间,销量最高的是《午夜北平》,但我私心里最喜欢的是《希腊人》。
其他三部作品偏叙事,而且文学性不算很强。《希腊人》属于散文体,作者旁征博引,娓娓道来,是我比较喜欢的风格。而且基托生活的时代最早,行文有旧时学者之风,流畅幽默,用词古雅,能让我的词汇积累(见笑)有较大的发挥空间。因此,虽然它在考据方面是最难的,然而一旦解决这个问题,翻译过程反而是最顺畅、最有成就感的。
希腊人
[英]H. D. F.基托(H. D. F. Kitto) 著
兰莹 译
2022年8月出版/62.00元
ISBN 978-7-5201-9099-2
2.您认为译者最重要的品质有哪些?
答:既然大家都是实体书的忠实拥趸,我就简单谈谈图书译者最重要的品质吧。
首先,要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。与商业翻译不同,图书翻译一般体量大,耗时长,标准高(因为涉及出版),要求多。在当下比较浮躁的社会中,如果缺乏责任心,或者“板凳甘坐十年冷”的毅力,往往难以终篇,译文的好与坏更无从谈起。
二是对阅读、对纸质图书的热爱。译者的成果绝大部分会变成白纸黑字的纸书,而面对电子阅读,纸书明显正节节败退,但坚守阅读,在日新月异的时代浪潮中做个“前朝遗少”,也是件值得自傲且幸福的事。
三是保持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和“八卦欲望”。如果把外文书比作小世界的话,译员就是最先打开世界大门,并全程陪同读者的“向导”。要做好向导,自己首先要了解这个世界,所以各种五花八门的知识、词汇和场景储备必不可少。前辈们一直提倡成为“杂家”,对严肃文学、社科、流行文学、时事都保持旺盛的好奇心,总有一天会学有所用。
3.翻译时如何处理尊重原文与译者有限度“再创作”的问题?如何做到您这样准确与文采兼备?
答:好开心有读者这样夸我(*/ω\*),我会继续努力。
接下来说正经的。尊重原文自不必说,“信”和“达”是对译文最起码的要求。至于“雅”就是见仁见智。有人主张译者要完全隐身,只要做忠实的传声筒就好。我倒觉得,不同语言各有风姿,如果译者母语水平高,能在尊重原文的基础上加以演绎、渲染和润色,就往往有意外之喜。老一辈翻译大家们的传世译作多半由此而来。歌德形容写格律诗是“带着镣铐跳舞”,虽有种种限制,但若能舞姿翩跹,则更见功力。就像苏东坡写和诗自然婉媚,往往把原诗衬成和诗。话说回来,如果译者本人文字功力不到,就切勿为“雅”而“雅”,免得不伦不类,毕竟“信”和“达”尚在“雅”之前。文采不过锦上添花,但若为了添花而把“锦”弄出破洞,就得不偿失了。
举个例子,我最爱的《悲惨世界》李丹、方于译本,遣词精到,语句流畅,有激情且收放自如,令人回味无穷。其中第四部分标题“THE IDYL IN THE RUE PLUMET AND THE EPIC IN THE RUE SAINT-DENIS”,直译不免为“卜吕梅街的田园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”,“信达”有了,但感觉上差了些。原译文作意译处理:“卜吕梅街的儿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”,氛围立出,高下立判。在中文语境中,“儿女情”和“英雄血”既有对仗,又贴合中国人的审美情趣,还颇有古韵(这其实是很有深度的两个词,让我想到《儿女英雄传》)。这个译本就算是我一直以来的标杆吧。
至于在“信”“达”的基础上如何做到“雅”,如果译者本身有文学天赋自不必言;驽钝如我就只能后天补足,仔细揣摩前辈大家的译作(中英译本对照看)。另外最重要的,是多读中国历代文学作品,尤其以文字功夫见长的作品。不仅现当代作品,古文也必不可少,甚至可以熟读背诵中小学语文课本上的古文课文——这些是名篇中的名篇。好文章读了也许不会立刻用上,但这些积淀遇到契机会自然显出威力。再举一例,我曾译雷马克的一本书,书中描写女主角在镜前试贴身长裙,优雅动人。当时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张爱玲《第一炉香》中葛薇龙偷试华裳:“……柔滑的软缎,像《蓝色多瑙河》,凉阴阴地匝着人,流遍了全身。”一个“匝”字,表现力max。于是我把这个字化用在自己译文里,自认为效果还不错。
另外多说一句:千万不要忽略诗词歌赋和戏文唱词,在我看来它们是中国文学的这块大蛋糕上的“cream”,言简意赅,内涵丰富,有时单字独词就能引起中国读者的共鸣,在翻译时使用会事半功倍。
恶魔之城
日本侵华时期的上海地下世界
[英]保罗·法兰奇(Paul French) 著
兰莹 译
2020年7月出版/72.00元
ISBN 978-7-5201-6567-9
4.翻译也该有领域之分。您的译作在时间上涵盖古代、民国、现代,文化背景涉及中国、中亚和欧洲,体裁包括小说、游记、散文和纪实,但基本上能做到因势象形,贴合原始文风。它们在语言、资料查找和考证上有何要求?您是根据原文特点来翻译的吗?
答:我第一次严格意义上的书籍翻译就是与甲骨文的合作,在此之前我对自己擅长的领域虽有模糊认识,但多半是纸上谈兵。所以在与甲骨文等出版社合作时,我有意多方尝试,看自己最喜欢、或者最适合哪个领域。
在翻译不同体裁、题材、年代和文化背景的作品时,我试图“沉浸”在那个小世界中。现在大家爱讲沉浸式体验,爱玩密室逃脱、剧本杀等游戏,爱看快穿类网文,其实都是把自己从现实世界中短暂抽离,附在角色身上观察虚拟世界。我在翻译时尽量想象身临其境,这样对译文风格大有裨益。
举个例子,豆瓣“甲骨文图书”小组里有读者发帖子,分析《仙那度》里一句译文:“晨光如琉璃般易碎,又如生铁般坚硬。寂静中,我们看清了那令人沮丧的景色:被太阳晒得褪色的苍白荒原、干枯的河床、小山、悬崖,以及无处不在的沙子。”(原文:The morning light was brittle and steely and in the silence it lit up a depressing landscape of bleached, white solitude; wadis, hills, cliffs and, everywhere, sand.)读者“巴黎獭”说:“it lit up 这个处理很好,如果是我估计会俗气的直译成‘它照亮了’”,以及“这个‘寂静中’就像转场运镜”。其实这些语句完全是自然而然地从脑海中浮现,读者谬赞的亮点,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。现在想来,翻译时我可能“躲”在主人公的躯壳里,用他的眼睛观察世界,才会有“我们看清了……”这种说法。非常感谢在帖子里留言的所有读者,没有他们,我可能还意识不到关窍所在,也无法啰嗦地总结出这些废话。
要做到“沉浸”,首先要多少了解当时历史文化大背景;其次还要对大环境中人的言行举止有个概念,再次就是要勤查证,补足细节漏洞——这点我万分感谢甲骨文的编辑,我这么懒散的人,也被她按头查证,痛苦之余却大有收获。
午夜北平
[英]保罗•法兰奇(Paul French) 著
兰莹 译
2019年3月出版/86.00元
ISBN 978-7-5201-4060-7
译员在头脑中能搭建起大致世界框架后,风格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。比如翻译《午夜北平》时,我借张爱玲、梁实秋、汪曾祺,尤其是擅长描写民国北平的老舍作品“沉浸”进去,想象自己就生活在那个时代,把原文用符合民国时期中国人的心态口吻“讲”出来(而不是“译”出来)。以谭礼士和韩世清在车站第一次见面为例:两人都是警察而非文官,分属不同国家和阵营,谭又是因为韩办案不力才“空降”过来处理这样一起大案,因此两人应该是在合作同时又要彼此戒备试探,但韩对上峰的礼节又不可缺少。我翻译时想象自己就在站台上,看两人交锋时的微妙张力,于是译文呼之欲出,比起翻译,更像是我自己的叙述:
“谭礼士总督察?”
“韩署长。”
“我开了车来。走吧?”
“请。”
(原文:
‘DCI Dennis?’
‘Colonel Han.’
‘I have a car. Shall we?’
‘Indeed.’)
这里我再啰嗦几句,说下最后的“indeed”。若是直译肯定不符合语境,我开始想译为“走吧”“好的”,但莫名看到面前的谭礼士仿佛摆手做了个“请”的动作。此外,结合民国背景,我觉得用词不应过于现你,于是最后选个了“请”字。
仙那度
追寻马可·波罗的脚步
[英]威廉·达尔林普尔(William Dalrymple) 著
兰莹 译
2021年11月出版/72.00元
ISBN 978-7-5201-7842-6
5.请问兰莹老师,《仙那度》中英国诗人柯尔律治梦见忽必烈的夏宫,醒来之后书写长诗让“仙那度”这个词在西方家喻户晓。请问您在翻译过程中有没有经历过卡在某个地方很久不能前进,突然碰到机缘开悟,从而有了神来之笔?
答:有的。这是所有脑力工作者可遇而不可求的梦想。西方人叫它缪斯的灵光和“烟士披里纯”,而中国文人说“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”。但这个馅饼绝不会无缘无故从天而降。新接手一本书时,我习惯先“强行”译完一遍,把握主题和通体脉络,对哪里需要查证做到心中有数。接下来直到交稿前,这本书的内容会在大脑“后台”持续运行,有时遇到哪个契机,就会“灵光一现”。有一次我甚至是在凌晨上卫生间时,突然毫无预兆地想通了某个困扰了我很久的词,当时的感觉真称得上醍醐灌顶。
虽说如此,我们还是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“开悟”上。比起百分之一的灵感,译者还是应该踏踏实实地流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:勤积累,勤思考,勤练习。
6.您翻译的作品都包含了许多知名地区的神秘角落,比如北平、上海、仙那度,您有没有按照书中的描述亲自去探寻一次的想法呢?
答:有的。除了阅读外,旅游是我另一大爱好。疫情之前,每年我会因公出国,休假时也会自己出国游玩,目前已经走了三十余个国家。生命的长度有限,惟有以阅读挖掘深度,以游历拓展宽度。我选择《仙那度》,就是因为特别能体会在那个年代,三位英国青年人向“禁区”挑战,向古人致敬的少年心事。
此外,旅途所得对我的翻译工作也很有帮助。有不少作者说《仙那度》里的那张菜单很有趣,其实它也是有原型的。2018年我去摩洛哥旅游,当时它刚对中国游客免签,大批国人拥入,于是当地店家也都匆忙准备接待中国消费者。某条餐饮街上,每家店外都树着易拉宝,印着中法阿三语菜单和标价。可能因为没有经验,所有中文好像都是用同一个软件机译的,错字频出,令人捧腹。我翻译那份菜单时,受此启发故意使用错别字,看来效果还可以。
7.请您谈谈未来规划,会继续挑战更专业的史学著作以及更多时代、国家背景吗?
在尝试翻译了近十本书后,我还是更喜欢作者生活在19-20世纪,背景设立在12-18世纪欧洲(尤其是法国)的偏文学风格作品,而非历史作品。一是因为知识储备有限且逻辑极差,历史类图书对我会是种折磨。二是因为文学作品更能扬长避短,发扬我易于共情,且喜欢炼字的小癖好。希望以后在甲骨文帮助下,与大家在更多“小世界”见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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